回眸1980年春天

退休几年了，总是不能免俗地回味曾经的乡村教师生涯，1980年那个芬芳馥郁的春天在头脑里有难以忘怀的印象。自然之春与人生之春交织，学生与教师身份的更迭，初涉社会面临的诸多问题，那些年的那些事以及那些人已经深深地镌刻在记忆里，回想起来是如诗歌如梦幻的感觉。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蓦然回首，没有灯火阑珊，那人却在山花烂漫的乡间小路上。

1980年初春，是这一年的江津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季，我被毕业分配的浪潮拍打在永川县朱沱跃龙公社叫做草山的戴帽子初中学校，后常被自嘲为“落草”。几年前作为知识青年下乡落户就在这个公社，没想到从江津师范学校毕业后还是回到这里，所不同的是身份成为了公办学校的正式教师。

背上简单的行李来到这所简陋的新建学校，面对低矮的土墙教室和教室旁边的办公室，职业生涯的第一所学校竟然是这般模样，江津师范学校与乡村学校的巨大落差给我的直觉是五味杂陈，熟悉的同学和敬爱的老师没有了，灯光明亮的教室没有了，绿树掩映的校园没有了，宽敞的操场和图书馆没有了。所不同的是有自己单独的寝室和办公桌，发一盏煤油灯，还有每月29.5元的见习教师工资。失去的那些不会再有了，而新增加的似乎微不足道，乡村教师的命运难道就是如此凄楚？莫名其妙的迷茫和悲凉涌上心头，毕业前颇有些浪漫意味的憧憬转瞬间就演变成遭遇料峭春寒一样的落寞。

非常清晰的印象是我的第一任教师角色是一个毕业班的班主任和数学课，再加上三个班的物理课，作为恢复高考后招收的江津师范学校数理专业班的学生，应对初中数学物理课程在知识上是绰绰有余的。然而自己读书是回事，对学生的教育教学又是另一回事，新老师需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站稳讲台，三尺讲台上仅凭学到的知识是远远不够的。认真虚心学习，积极努力实践是最好的办法，数学物理知识仅仅是载体，教师传授的核心是文化，教师能够在讲台上把教材内容讲清楚或许并不难，必须考虑到学生的具体情况而教育教学，才能要把课程讲得学生喜欢听喜欢做，才是所谓授之有法，当然就不是容易的事情，所以即便是教师也要不断地学习和提高。白天忙碌地上完课程后，草山学校昏暗的煤油灯下，批阅学生作业，钻研挖掘教材，相互探讨与督促，向老教师学习，向其他学校的有经验的教师学习就是经常的事务。老教师常常教导我，站在讲台上面对学生热切的求知眼光，传道解惑的神圣使命感油然而生，非常乐意地倾其所有地教育教学，是绝大多数教师的常态。什么学校条件艰苦，什么教师地位卑微，待遇微薄，统统在这个时候置于脑后了。

一天有些小感冒，头痛流鼻涕，晚上在煤油灯下加班刻写蜡板，鼻孔被熏得黢黑，手巾也沾上了煤油烟灰，用手巾揩鼻涕时无意中把自己抹成花脸盘而浑然不觉，第二天早晨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大家面前，起先是有人掩口失笑，然后有人问我要唱戏吗？要扮演李逵吗？莫名其妙的懵懂之际，老教师才说明是怎么回事时，大家更是笑得开怀。洗刷后回到办公室，还是那位老教师说到，教师耕耘课堂，真正的备课以及上课都很费精神，把课程讲活确实需要教师的硬功夫，教师除了具备这份硬功夫还要肯下这份硬功夫，什么是硬功夫就是教师的素质，什么是素质就是知识与技能，思想意识，道德水平，行为习惯的总和。课堂内外全神贯注地投入就是下这份硬功夫，尽管苦和累，但是你不要埋怨，因为上课后学生那种巴心巴肝的回报情谊，即是所谓的桃李芬芳，给老师的带来的快乐是无可替代的，可以温暖心灵一辈子，作为教师以及人生如此，夫复何求。说得规范些，成熟能干的教师就是这样修炼出来的，钢铁也是这样炼成的，没有课堂内外有效的耕耘，怎么会有满意的收获？没有风雨怎么会有彩虹呢？

在一个春日的下午，去学生家访后回学校的路上，经过楚轮山。正值丽日蓝天，春风荡漾，春色如画，观远山如黛，麦苗儿青青，成片的金黄色油菜花镶嵌在翠绿的田野。看近处小桥流水，桥拱与碧蓝水面相映成圆。闻农夫犁田的吆喝，听春耕忙碌的呼唤，徜徉在一年之计在于春的氛围里，改革开放的国家政策就这样催人勤奋。回到学校，思维依然沉浸在一路的春光春风感受里，自己的人生历程也仿佛春天，把握正确的方向，进行正确的操作其实也是个人很重要的事情。身在偏远的乡村学校，事务繁巨，收入可怜，虽然理想很饱满，而现实中怎么才能撑开人生之船帆？改革开放之初的外面世界很精彩，诱惑足够大，投身其中非常可能的比乡村教师强。此后那一段时间里，给学生上课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而思想上确实有不少疑惑了……。1980年的春天，究竟是乡村教师的开始，还是需要重新做出选择呢？

五一节后返校上课的一天晚上，月色如水，清风吹拂，农田里蛙鸣悠扬，道路上不时有灯火闪烁。草山学校中间的空坝上，校长把办公室的藤椅搬出来了，中间小凳上收音机里播放着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语音节目，还有几杯冒热气散发清香的沱茶。校长热情邀我出来摆龙门阵，入座后校长闲谈了较多的学校和个人的逸闻，谈到乡村教育，谈到乡村教师要甘于清贫，校长特别说到，有多少人能够甘于清贫呢？大家其实都是普通百姓，要靠工资生活，甚至要养家糊口，清贫不应该是教师特有的标签。但是你看一下农村嘛，各项境况比我差的大有人在嘛，俗语讲“别人骑马我骑驴，后面还有挑脚夫”。教师确实有无可奈何的清贫，然而也有其独特的职业魅力，所以要珍惜讲台上的这个位置。再者不要总是有“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浪漫想法，即使叱咤风云后也往往摔得很痛，现实些吧，没有那么多的英雄好汉，“装舅子就要像舅子”（川剧演员的一个艺术诀谚，指演员扮个什么角色,就要象个什么角色），先把现实中上课这件事情做好再说。如若这山望见那山高，一番甚至几番折腾后或许什么都没有，这样的经验教训太多了。教师要躬耕讲台而不求闻达，真正把课上好了，其实是很了不起的，往大的说是为国家为民族做奉献，对于学校和个人同样是很好的事情。乡村教师的最大价值就在讲台上，三尺讲台承载了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国家乃至个人的幸运和不幸都在其中了……。

不知什么时候，月色西沉，还下起了小雨，各自归寝不提。躺在床上，校长的话还在头脑中回旋，职业疑惑和思想徘徊的那张纸不是有意无意地被校长一番话捅破了吗？纠结什么呢?乡村教师虽无奈，职业未必不精彩，于是豁然开朗，这天晚上我睡得很踏实。

临近退休前，回眸乡村教师经历，庆幸这辈子一直躬耕在讲台上，工作忙碌充实亦桃李芳菲，真正做到了“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而非常欣慰。退休后那些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平常却有意义的教育教学往事时常涌现在脑海，品味后觉得乡村教师固然清贫，然而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的多项人生综合指标，却非一般人可比的，正如歌词所说“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

原来往事并非如烟，更是难忘1980年春天在草山学校的那个夜晚。

罗大脚板

在朱沱镇老一辈教师的言谈中经常说到“罗大脚板”这个词，龙门阵一摆后得知“罗大脚板”其实是江津师范学校毕业的乡村教师。“罗大脚板”依照罗家祠堂从来不乱的字排学名叫做罗辉武，俗名叫做“罗大脚板”也并不只是脚板尺码大，而是在村小教师时期特别能走路大家给予的昵称。

事情的缘由是某年隆冬时节，阴雨绵绵，罗辉武所在村小的一名学生患急性肚子疼，痛得汗珠直冒，情况很紧急，需要立即送医院。救人要紧，罗辉武见状迅速拿来背包带，叫大家帮忙安全地把学生捆在背上，撑起雨伞，顶着凛冽寒风，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地行走在秋雨绵绵的乡间小路上。长满青苔的下坡烂石谷子路，其实很难走，稍不注意就会摔得很厉害。状若羊肠的烂田坎，泥泞湿滑，非常难走，很容易摔跤或者陷入烂泥包中。虽然罗辉武出身在农村，这样的路难不住他，但是背上背个学生，在安全前提下抢时间送到医院，这一趟路并不轻松，一双解放鞋陷在什么位置都不清楚。尽管是赤脚，在接近医院那段路时，罗辉武还能小跑。罗辉武克服多种困难及时送学生就医，那双脚真的给力。这件事情的结果很好，学生得救，学校和罗辉武受到上级表扬，罗辉武还顺带收获了一个绰号就是“罗大脚板”。

“罗大脚板”父母早逝，幼年孤苦伶仃，得亲人抚养而成人。幸而体质好懂事早，热情聪慧，继承了勤俭善良，吃苦耐劳的家风，具有朱沱农民敦厚淳朴的优点。享受助学金完成了小学和初中学业，考进江津师范学校后更是国家养育了他，深知是党和政府以及亲人的照顾才得以成长，努力学习，品学兼优是感恩的最好方式。在江津师范学校读书时放寒暑假，别人是乘车乘船大约花一元路费回朱沱，“罗大脚板”通常是走路回家，耗费时间多几个小时，仅需0.1元的过河钱，除了节省“可观”的0.9元钱，也初步展示了大脚板功夫。

真正让“罗大脚板”称号叫响是在村小那近十年的经历，“罗大脚板”铁脚功夫的展示场地主要是朱沱的乡间田野，“罗大脚板”的全称是跑田坎的大脚板老师。

当年这个偏远的山村新建村小，罗辉武被任命为该学校主任教师，只是这个主任教师是真正的光杆，校址、校舍、教师和学生在哪里都不清楚，除了公社大队以及中心校的支持，一切从头开始是罗辉武面临的现状。校址选择，校舍校园设置，筹买修建校舍材料，寻找施工人员，监督修建质量，组织考核任课教师，购置教学器材等诸多事务，无论哪一样都是跑腿的事情。这时的罗辉武仗着结实的身板和一双大脚板，废寝忘食，不知疲倦地为新建学校忙碌，协调各种事情，用朱沱俗话形容就是：忙得来答答儿不沾背，（朱沱话小辫子俗称：答答儿）待秋季开学前，崭新的校舍如期落成。

开学了，附近的学生来到学校，昔时的的荒山坡书声琅琅，小学生的快乐和天真烂漫以及无限希望洒满了校园。即使是村小，同样凝聚了乡亲们非常深切的愿望，作为这个学校的第一任主任教师，从酝酿到筹划，从修建的各个环节到入驻使用这个学校，几乎每个过程都凝聚了罗辉武的汗水和智慧，看到这一切的罗辉武很是欣慰，几个月的辛苦终于有了满意的结果。

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学生放学前，大队书记和会计等带一壶烧酒，一包腊猪脑壳肉，一包花生到学校来看望罗辉武，在罗辉武处理完学校事情，大家围坐在小桌前，书记首先说到烧酒和花生是自己带来的，腊猪脑壳肉是会计出的，今天到学校来专门看望罗老师，是代表大队党和行政以及老百姓真挚感谢罗老师，通常修桥补路，扶老济困固然是善事，其实对于偏远山村的老百姓最大的善事，莫过于让其子女接受良好的教育。罗老师人品高洁，知识丰富，言行举止堪为楷模，是我们愿望中理想的好老师，几个月来修建学校的功劳和苦劳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永远不会忘记，本该用我们传统的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的礼仪来致敬，只是当前形势不允许，就用我们最朴实的喝酒来替代了，请罗老师理解吧，恭请罗老师品尝第一杯酒，第一块肉。罗辉武端起酒杯，眼里满含泪水，动情地说：我是个孤儿，是亲人和乡亲们养育我长大，是国家助学金让我读完小学和初中，在江津师范学校更是国家培育，知恩图报是我们的地方文化特色，作为共产党员，作为基层教师，特别是我这样经历的教师，更是应该懂得回报党和国家以及乡亲们。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做好本质工作，千方百计把课上好就是党和国家的要求，也是乡亲们的殷切期望，同样也是自己的深切愿望，自己即使劳累，哪怕清贫又算得了什么呢？周围的学生在这里上学，避免了早出晚归，避免了天雨路滑，减轻了家长牵挂，看到这些就很高兴了。今天能够得到书记如此厚爱和礼遇，非常荣幸！这杯酒的内涵丰富，非常有滋味，将永生难忘。说完罗辉武与书记会计等斟满酒，碰杯后各自一饮而尽，然后不亦乐乎……

学生虽然上走学方便，罗辉武却要教走学而早出晚归了。罗辉武成家后的家与这所村小路途远，路很不好走，奈何罗辉武几乎要天天走。蜿蜒曲折的田坎上，迎着朝阳，伴着晚霞，无论夏天的烈日暴雨，还是冬季的寒风霜雪，都有罗辉武疾步行走的身影，那是罗辉武上课或者回家，或者开会或者家访。秋雨绵绵的季节，田坎泥泞不堪，路窄，路滑、路烂，稍不注意就要跌倒在冬水田里，勤俭的罗辉武几乎是赤足行走，遇上这样的烂田坎就把“草脚马”绑在脚上防滑，幸亏有一双大脚板，罗辉武从未因为路远耽误给学生上课。

有一天早晨罗辉武上学因为田坎路太烂，加之天还没亮，脚后跟不慎被瓦片划伤，血流不止，只好绕路去大队医疗点用碘酒消毒包扎，医生消毒包扎时还开玩笑说见红有喜，罗辉武并未理会这些，只是要求动作快点，不要耽误了上课，然而预留的到达学校后整理休息时间还是被占去，刚走进校门时上课时间就到了，罗辉武并未立即去教室，而是迅速洗刷整理，然后气闲神定地进教室上课，只是这节课延迟几分钟下课。罗辉武给出的解释是老师上课必须要有教仪教态，如果气喘吁吁地进入教室上课，会给学生留下不好印象。

或许正是这次罗辉武的脚后跟被划伤，大家的意识有意无意地集中在罗辉武的那双大脚上，熟悉亲近的人开一些轻松的玩笑时，跑田坎的大脚板老师的昵称就诞生了，这个昵称传到外面就三人成虎般地叫成“罗大脚板”，“罗大脚板”这个昵称的产生和传扬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大家对罗辉武这个老师的认同和喜爱。“罗大脚板”本人也曾说过，“罗大脚板”这几个字的每一笔画都是好多十万步甚至百万步换来的。

“罗大脚板”这样对党忠诚，德才兼备，教育教学成绩优异，在学生和群众中口碑声望俱佳，身体健康的教师，在村小的经历只能是一段传奇，更大的责任在等待着他，进入中心校，进入领导岗位是很正常的事情。事实上，在后来很短的时间里，“罗大脚板”就被任命为另一个公社中心校的校长，旋即又是初中的校长，即便是当了校长，在被大家喊“罗大脚板”时，他也是愉快应答，还会换来他会心的微笑。

“罗大脚板”是基层教师的缩影，也是朱沱老教师们记忆中的正能量。时光荏苒不会抹去这些宝贵的印象，岁月悠悠更彰显其穿越时空的价值。

作者介绍：

邱兴贵，男，1980年毕业学校于江津师范学校新77级数理班，重庆市永川区永川第十二中学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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